苏州山水｜月华浓处是姑苏

姑苏

琉璃世界一无尘

海阔天空入太湖

五十三桥停桨问

月华浓处是姑苏

月光下、夜雾里

“红栏三百九十桥”的苏州

我说，我走过的桥

比别人走的路还多

不是自炫人生经验

不是夸耀阅历过人

缘因，我的故乡是苏州

苏州

苏州，是花之府，是园林之城，更是水之乡，桥之都。二千五百多年的历史文化古城，花香、稻香、书香、墨香，绵绵不尽。长桥如虹，贯绾时空。没有一座城比得上苏州的桥之多、之美、之坚固，之历史悠久。千百年来，已不知有多少文史记载，有多少诗人文士歌颂题咏。

襟三江，带五湖，紧傍着隋炀帝开凿的大运河，幽幽静静的姑苏城便坐落在景最灵秀、地最富饶、气候最宜人的江南平畴。青砖城墙兜围起方圆四五十里的水城泽国，护城长壕环绕如彩带。更有三横四直的主流贯通全城，又再岔出数不清的支流港汊，湖沼小滨。纵横错综，曲折迂回，像叶子的脉络，像蜘蛛的罗网，像人体的神经，密密委蛇四面八方，都是泾渭分明，井然有序。

尽管是千水潆洄、众流交汇，茫茫大运河一脉牵连，三万六千顷太湖水半拥半揽，但所有江、河、湖、荡，流经古老水城，注入温柔水乡，都显得那样从容蕴藉、幽邃平静，悠悠恬恬地依着青石板街道，优优雅雅地顺着宁谧的长巷。

冬不枯，夏不溢，没有急湍，不闻喧哗。渊深水自静，醇厚如春酒。不被人舟干扰时，匀盈的水面映着天光云霞，粉墙楼榭、堤岸花树、圆拱石桥，彼此掩映迭影、镌深有致，宛如巨幅古铜浮雕。只是水毕竟是源头活水，潜自奔流，持重悠舒。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系舟停泊，或凭栏沉思时，可以听到那隐微深沉的淙淙声，那古老水城的生命之歌，二千五百年来一直低唱曼吟到如今。

就是这柔水三千，织出苏州古城的旖旎的风光，优雅精致的艺术文化，宁静悠逸的生活情调。陶冶了乐水的居民们爱好和平、恬淡自适、知足常乐的性向。成为最懂得“享受中国悠闲文化艺术”的“苏州人”。也是这柔水三千，让苏州人发挥了这古老东方民族高度的智慧、艺术、才华，以及科技精神和创造力量，在每一道河流上架设起不同的桥梁。

                                                     苏州桥梁

在从未听说过钢筋水泥起重机的年代，以女娲补天，精卫鸟填海的精神和耐力；开凿自崇山峻岭的粗砺巨石，浇铸黏土琢磨成温润青砖，千千万万人力和心血的融注凝结，一座座石桥跨越时空，横贯河泊，凌驾于湛湛流域。苏州的桥之多、之美、之坚，乃冠于全国。

从横跨运河，长一千二百多丈，五十三涵洞的联拱桥到多边形拱桥、五边形拱桥、三圆拱桥、孤拱桥、尖拱桥、半圆拱桥、亭桥、平底桥、踏步桥再到过街桥、旱桥、暖桥，形态气势不一，每座桥有每座桥的独特风貌。

▲宝带桥

有石阶连云，庄严雄伟，仿佛直上天梯；有长龙卧波，桥影横江，越显得水阔云高；有钩栏石刻浮雕，玺柱石古兽宝瓶，华板凿云镂花，全是不朽的精致艺术；有巨石覆盖砌迭，宛如混沌中凿磨的千古盘石，散发出原始的浑厚朴拙；有桥顶飞檐画梁，小小的亭榭避雨憩息，更不尽思古幽情；有青石板铺与路平，素朴洁净，步履舒坦安详；也有往返稍许曲折迂回，悠然绕行，饶有情致。

尽管造型不同，却都具有鲜明的民族风格；弯弯有致，精确耐久的圆拱结构，凸显东方建筑的典范，是中国人的桥。

▲垂虹桥

岁月湮远，朝代递嬗，一座座桥穿越时空，贯穿历史，联系古今，繁衍文化。雕栏处处，石阶层层。春秋时，吴王、西施、孙子走过；汉时梁鸿、孟光走过；唐时张继、白居易、韦应物、刘禹锡、陆龟蒙走过；宋时苏轼、贺铸、米芾、范仲淹、范成大走过；元时倪云林走过；明时沈周、文征明、唐寅、归有光走过；清时顾炎武走过。

桥下河水日夜流，桥上众生走日夜，百代千载宛如弹指间。拾级登临，历史须臾重现；轻抚石栏，圣贤俊杰、精英人物瞬间会合，是诗，是画，是文史，使桥千载生辉；是桥坚固不朽的存在，成为优雅文化，悠久历史，长远的见证。而从建筑的艺术，更反映出一个民族的文明程度。中国人的智慧，最早便显耀了苏州。

▲乌鹊桥

五步一登，十步一跨，苏州城里，随便大街小巷走一趟，谁也记不清要经过多少桥。路总是单调而寂寞的，桥起伏有致，谱成美妙的节奏，正好成为缓冲地带。走上去，匆遽的脚步自然放慢了。左顾右盼，移步换景，视野拓宽，迫促的心性也不觉怡然舒畅。桥走多了，生命的步调从容自在。

自小就涵泳其间，天性里便有一份闲情逸致。上学时，清晨走在深静的长巷里，经过一排排森严的黑漆屏门，高高的风火墙，门墙内花木蓊郁，却不知庭院深深深几许，朝阳迟迟未能攀越，迂回的幽巷显得无比深邃。低头数着光洁无尘的鹅卵石，弧形的路面忽然升起一道青石阶，一级又一级，软软的布底鞋踩上去可以感受到石质的棱角，登上石桥，屏障尽去，小河蜿蜒两侧，流过脚底，人在水中央。

▲寿星桥

傍水人家，矮檐窗，绿荫掩映，浸入水中的石阶上有人洗菜濯衣裳，砧声散扬如空谷回音，挑着箩筐的菜农，挽着满篮沾露香花的卖花娘，打从桥端走过，空气中飘留着幽幽的芬芳。清早过桥，总是让人神清气爽。而放学时已将近薄暮，霞彩绚烂渐淡，轻霭待掩未拢，河上一片阒寂，拱桥静静的倒影水中，上下竟合成一个完美的圆。映衬着蓝天白云，和石隙扶疏的什树野草，凭栏俯瞰，圆拱上却也贴一截小小人影，分不清人在看风景，还是身在风景中。那一刻浑然忘我，小心灵中竟也充溢如许逸情祥宁，深隽难忘。

▲普济桥

在较宽阔的河面，桥身自然砌高曳长，垂虹似炼，绾系两岸，或涵洞高耸，踌躇中流，石阶旁也留有斜斜车道的，桥上人车往来，桥下船帆行驶，交织成十分生动的景观。

赴集市的船只全来自四乡，满载着黄澄澄的稻谷，堆得小山一样的稻草，新鲜的蔬菜、瓜果、菱角、莲藕，成筐成箩的鸡鸭、鱼虾。鲜艳的花花草草，碧绿碧绿的西瓜总是把船压得重甸甸的。而那双桨划得飞快的舢板，一定是载着刚出土的春笋，说是竹笋离了土仍是不停地日长夜大，若慢一点怕不把船给涨炸了。

较宽的河，少说并排也可以容纳三四条船。顺序运行，常常五六、十几艘头尾衔接，随着河身迤迤逶逶、弯弯曲曲，自成一种婉转舒缓的景观，煞是好看。但有时逢上抢道轧船时，也会挤挤撞撞，你一篙过去、他一篙过来，越是互不相让，越是堵在桥洞口动弹不得。只搅得一河水兴波作浪，桥下相骂，桥上看热闹。惟有一种船扬长经过时，谁也得让它几分，那便是满载“黄金万两”的“米田共”船。

河里船轧船，桥上也会人挤人，几座通城大桥上，挑担挽篮进城去的乡下人，和出城办事采购的城里人，熙来攘往，川流不息，逢上年节，看龙船、串月亮、办年货，桥已不只是便利交通、美化环境，更可以登高览胜。有一幅著名的桃花坞版画《姑苏万年桥》，刻的就是胥门万年桥。桥上行人往来，摩肩擦踵，桥下龙舟竞赛，旗幡缤纷，两岸典雅古朴的房屋，繁华如锦的市容，显示出当时安乐祥和、歌舞升平的太平景象。

▲姑苏万年桥图

平常日子，晌午过后，赶市的船卸下货载，多半纷纷返回四乡，也有上岸购物小饮的，空船就悄悄停泊堤畔荫下，一上午被搅乱碾碎的云树楼榭，重又在水面凝聚成静画，影影绰绰，幽幽邃邃。也许，这时就在迭影交错间，悠悠荡荡摇出一艘画舫来，明舱雅洁，灯彩悬饰。束发挽巾，白衫黑裤的船娘，腰肢款摆，盈盈地把橹船首，一路轻剪云波，撩拨涟漪，咿声中隐约伴着弦音箫韵，笑语歌声。一趟水上之旅，可以穿梭运河，遨游太湖！

当暮霭四掩，夜雾从水面浮升，石桥和景物逐渐浸沉在一片幽黯中，人在桥上，分不清方向位置，自身已失去界限，恍惚凌驾溟蒙霏空。夜风透襟，四望无际，阒静中，河水潜流声清晰可闻，深沉悠缓，萦绕左右，心神随之徐徐舒展，时空合一……

蓦地幽暗中亮起一朵火花，灯晕里人影绰约，粼光微微，似真似幻，似动还静。接着，远远近近竟有好几处闪闪熠熠，光晕浮漾，影影幢幢，煞是好看。原来是打渔人家趁着黑夜以亮光诱捕，有的在船舷悄悄撒下鱼网，安然守候；有的乘着竹筏，放一只只鸬鹚下水，以逸待劳，若隐隐听到翅膀扑水泼刺连声，那准是乖驯的大鸟叨着鱼儿来向主人交差。

有月亮的晚上，桥浸沐在月色中，坚崚的岩石显得温润如玉，妩媚委婉，清辉波光相映交流，水溶于月，月溶于水，人溶于水月。伫立桥端，置身在一片莹澈的琉璃世界。只觉得自己也被洗涤得洁净剔透，心中更无半点尘俗。

月夜泛舟河上，烟波苍茫中，轻舟顺流穿越画桥重重，远山朦胧，水光清冽，迷离如幻境。有一首月夜泛舟太湖的诗：“琉璃世界一无尘，海阔天空入太湖；五十三桥停桨问，月华浓处是姑苏。”好一个月华浓处是姑苏！

春三月，下乡扫墓祭祖，寻幽访胜。乘一艘素净的乌蓬船，或一艘雅俊的画舫，“欸乃一声山水绿”，一到城外又是另外一番豁达景象。稠密的屋宇换成空旷的绿野田畴，夹岸桑李相望，桃柳辉映。一亩亩碧绿的稻禾，金黄的油菜花，霞彩似的紫云英，雪球似的萝卜花……

绾住两岸不尽锦绣，衬着高远的蓝天白云，疏朗的石桥益显出庄矜稳重。柔橹轻拨擦舷藻荇徐徐穿越拱洞。再回首来程，浮萍菱芰又盈盈合拢，晃荡的桥影重凝聚成圆。忽然飘洒一阵密密细雨，岚翠河光，缥缈迷蒙。烟雨画桥，人舟都已融入画中。

“城中有桥三百六十座，每刊桥名于旁。”这是《中吴纪闻》的记载。不仅桥桥有名，且都附有典故渊源，传说神话，轶闻韵事，地方特色。加上苏州人的文化涵养，风雅多情，图吉利，爱和平。可真取了不少既优雅、又乡土，别致而贴切的桥名。

歌功颂德，好人好事

“积善桥”、“闻德桥”

“广济桥”、“福民桥”

纪念先贤圣哲

“怀胥桥”、“孙子桥”

标榜各行各业

“谷市桥”、“船坊桥”

“草鞋桥”、“丝行桥”

充满对大自然的崇敬

“望星桥”、“垂虹桥”、“停云桥”

处处花草

“芙蓉桥”、“百花桥”、“菖蒲桥”

处处闻啼鸟

“黄鹂坊桥”、“乌鹊桥”、“凤凰桥”

令人遐想

“胭脂桥”、“娥眉桥”

“献花桥”、“折桂桥”、“剪金桥”

耐人寻味

“斟酌桥”、“临顿桥”

闲情和诗意

“憩桥”、“游仙桥”

“塔影桥”、“蟾宫桥”

美丽的神话事迹

“饮马桥”、“乘鱼桥”、“鹤舞桥”

曾有这样的官吏住桥堍

“兵马使桥”、“东阁太保桥”

最高的单拱石桥“吴门桥”，船过不落篷。飞越大运河，最长的“宝带桥”，有五十三座拱洞，“长桥卧波、未云何龙”（杜牧）。最小的是网师园内的“引静桥”，古朴玲珑，袖珍精品。历代诗人吟诵苏州桥梁之作不知其数，其中唐朝张继的《枫桥夜泊》，让寒山寺的钟声响彻天下。

▲吴门桥

念旧怀恩的水乡居民，总是将所有对人性光辉的宏扬，对美德善行的歌颂，对大自然生命的赞美，对岁月平安的祈愿，对诗情画意的沉迷、生活情致的珍惜，赋予桥另一种使命。而桥坚固稳定的存在，让这份有情有义的托付由口述、耳闻、笔记流传下来，一代又一代。

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

                                ——白居易

三百栏杆锁画桥，行人波上踏灵鳌。

                              ——郑獬

画桥四百。

                  ——杨备《吴郡志》

数不清苏州的桥有多少？写不尽桥的故事，更写不完桥的沧桑。毕竟，古老水城二千五百多年的历史文化、生活习俗以及居民们的缱绻深情，都已点点滴滴，渗入水里，丝丝缕缕砌入桥中。承受过千百年风霜雨雪的侵蚀，经历过无数次战乱、灾祸的劫难，更分担了千千万万苏州人的欢乐和希望，哀愁和忧伤。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古朴石桥，跨越千水万流，跨越不尽岁月，屹立于无垠时空。坚贞卓越，一如创建它的那个民族的精神。

我说：我走过的桥比别人走的路还多，缘因我是苏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