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古道今 | 烟雨阊门

烟雨阊门

家乡是一卷读不尽的书，家乡是一幅看不厌的画，家乡是游子心中最珍贵的宝藏。假期回苏州，照例停不住品味家乡的脚步，细雨之中，去访阊门。

站在阊门西边不远的吊桥上凭栏而望，浅灰色的天空似一笺透着淡淡水墨香味的新纸，清波流光，游船穿梭，拱桥垂虹，店肆林立，游人如潮，风软柳柔，一幅活色生香的《姑苏繁华图》铺展在我的眼前。 

不同于山塘河小桥流水的清秀，这片名叫“沙盆潭”的开阔水面自有不凡的风云气象。共有五条河道在此汇聚，一路水由西边枫桥、下津、上津而来，一路水往西北与山塘、虎丘相通，一路水往南通往金门，一路水往东北通往平门，一路水往东通往西中市。五道清波如五条长龙逶迤而来在此齐聚，形成“五龙汇阊”。

其中通往西中市的河水穿过“聚龙桥”和“探桥”，从阊门北侧水城门下流进城内。站在探桥上东望，一角风景一段风流。秋雨轻洒在窄窄的河面，似朵朵晶莹剔透的茉莉争相绽放。岸边斜欹的杨柳乘风轻扬，丝丝缕缕，几分闲愁，几分妩媚。临河木楼屋檐下，“老阊门”苏帮菜的大红店招似火热大胆的传情眉眼引人注目，如同街边三两路过的美丽姑娘，透过古装外表能一眼看出她们活泼泼的现代灵魂。

一只孤独的小船静静躺在水城门对面的小石桥下，在它周围，水城门上，桥栏上，石驳岸上，郁郁葱葱的爬山虎铺出满眼青绿，平添野趣。 

 一船一桥吸引了我的注意。穿过阊门陆城门左转过去前往探看，原来小石桥名“水关桥”，也是一座几经重修的古桥，平实，朴拙。

一墙之隔，城墙内外游客密度冰火两重天，城门外不远处的山塘街人声鼎沸，城门内墙角根的水关桥人迹寥寥。这份被多数人遗忘的冷清我却很喜欢。常说苏州人爱“轧闹猛”，其实游客们更加喜欢钻人堆，有时从热闹中走出来，转换一下视角，会不期然看到更加别致美丽的风景。

秋雨渐急，润泽着紧贴城墙的爬山虎，挤挤挨挨的藤叶在雨中轻晃出绿色的涟漪。水关桥桥面被雨打湿后水磨一般反着亮光，这是逝去的无数时光的打磨，是曾经无数车辗脚踩的打磨，是老苏州小桥的况味。一位熟悉路况的行人讲着苏州话善意提醒桥头转着弯正缓缓上桥的年轻司机：“油门加足，本来要往下头趟哉！” 

雨中的阊门城楼巍峨。这是2006年新建成的城门，它的脚下却是自春秋以来盛名已久的富庶繁盛名利场、诗酒风流锦绣地。

“吴趋自有史，请从阊门起。”2500多年前，伍子胥受吴王阖闾之命筑吴都，建造的首门即阊门。与明代修建的枫桥铁岭关以重于防守的“关”字落脚不同，伍子胥当年建造的吴都城门均以“门”正名：阊门、胥门、蟠门、蛇门、缪门、干将门、巫门、望齐门，“吴都八门”，即能关门拒敌、护佑安宁，又可开门揖客、主动作为，更显一国之都王者风范。

有了阊门的护佑，沙盆潭“五龙汇阊”的绝佳便利得到淋漓尽致的发展。隋朝以后，这一带成为江南水路要冲和物资集散地，明清时期更是成为全苏州最繁盛的商业街区。熟悉苏州的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中这样描述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

盛名彰著的阊门顺理成章成为人们心中的向往，各色风流人物纷至沓来，吟诗作画，为阊门筑起一道靓丽的文化风景线。其中不乏“大咖”级人物。南朝梁元帝萧绎《玄览赋》在追往事述游踪时写道：“临阊门之跨水，耸重阙而开都。”清朝康熙皇帝南巡苏州从阊门入城，在游览虎丘时欣然题写：“山光茂苑来书几，柳色金阊入画图。”乾隆皇帝南巡苏州后，令宫廷画师花费24年画就《姑苏繁华图》，其中压轴重点展现的就是阊门盛景。

阊门的富庶繁盛、无限风光，先后做过杭州、苏州刺史的白居易以及家住阊门附近桃花坞的唐伯虎都深有体会。

白居易将阊门与钱塘两相比较，盛赞：“阊门四望郁苍苍，始觉州雄土俗强。十万夫家供课税，五千子弟守封疆。阖阁城碧铺秋草，乌鹊桥红带夕阳。处处楼前飘管吹，家家门外泊舟航。云埋虎寺山藏色，月耀娃宫水放光。曾赏钱唐嫌茂苑，今来未敢苦夸张。”

唐伯虎对家门口的阊门更是满怀自豪不吝溢美：“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五更市卖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若使画师描作画，画师应道画难工。”

曾任苏州知州的北宋名相范仲淹吟咏阊门：“吴门耸阊阖，迎送每跻攀”，其他诸如唐代李绅的“烟水吴都郭，阊门架碧流。绿杨深浅巷，青翰往来舟”，北宋贺铸的“阊门烟水晚风恬，落归帆”，真可谓写不尽道不完的诗酒风流。

贺铸还有一首为悼念亡妻所作的悼亡词名篇《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城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凄婉真挚，为阊门蒙上了浓重的悲情色彩，感人至深。阊门就像一位饱受岁月洗礼的古稀老人，阅尽人间悲欢离合。 

2500多年来吹过阊门的风并不总是温柔和暖的。人间天堂的守护门并未能如九天阊阖坚不可摧，战火硝烟，人为破坏，阊门与“五龙汇阊”的鼎盛繁荣一起，在历史汹涌的潮起潮落中几度风流云散，仅剩一点残砖碎瓦可以窥见一丝历史的遗迹。

然而阊门又与“五龙汇阊”的活水一样，是生生不息的。它几度绝地重生，如今再度以轩昂雄姿屹立于车水马龙的闹市，接受人们的瞻仰，“五龙汇阊”的沙盆潭也顺应潮流，由昔日商贾云集的“天下第一码头”被改造成为七里山塘口游船如织的网红打卡地。

往事沧桑，现时安好。霖霖秋雨中，似乎正有一曲清亮写意的《姑苏行》应和着阊门古老的心跳在“五龙汇阊”的清波间流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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